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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谈曾、左失和

 


 

    20世纪80年代以来,有关曾国藩、左宗棠的文章和著作不少,几乎所有的著作,也包括一些文章都涉及到曾、左失和一事,看来无论是讲曾国藩、还是讲左宗棠,似乎都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。对曾、左失和的真象,历史上不断有人提出疑问,近来更有人说是千古之谜,还有的明确地提出是假象,是演给清朝廷看的一场"政治双簧",真乃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。究竟是历史的假象,还是历史的真实,笔者就已掌握的资料,爬梳出一些想法。



    清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(1864年7月19日),曾国荃率湘军攻破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(金陵),天王洪秀全早死,幼天王洪天贵福生死未卜。六月二十三日,曾国藩奏报朝廷:"据城内各贼供......,伪幼主积薪宫殿,举火自焚。"七月初七又奏:"伪幼主洪福瑱,绕室积薪,为城破自焚之计,众供皆合。连日在供宫灰烬之中,反复搜寻,茫无实据,观其金、玉二印,皆在巷战时所夺,又似业已逃出伪宫者。李秀成之供称,'曾经挟之出城,始行分散。'然此次逃奔之贼,仅十六夜从地道缺口逸出数百人,当经骑兵追至湖熟,围杀净尽......洪福瑱以十六童騃,纵未毙于烈火,亦必死于乱军,当无疑义。"曾国藩是很会写奏章的,而上面的奏章却写得不好,武断地说"当无疑义",显然是一种想当然的说法,断了自己的后路。实际上,幼天王脱逃后,已经到浙江湖州与干王洪天玕等会合。然后由干王扶持到江西,准备投奔当时太平军实力较强的侍王李世贤。左宗棠最先得到幼天王脱逃的确切情报,未向曾国藩通报,七月初六直接奏报朝廷:"昨接孝丰守军飞报,据金陵逃出难民供,伪幼主于六月二十一日由东坝逃至广德,二十六日,逆酋黄文金迎其入湖州府城。"慈禧下谕斥责曾国藩,着其查明,"并将防范不力之员弁从重参办。"曾国藩知道左宗棠奏报情事后,自然气愤不已,素来谨小慎微的他也斗胆顶撞朝廷,上奏说:"杭州克复时,伪康王汪海洋,伪听王陈炳文两股十万之众,全数逸出,未闻纠参。此次逸出数百人,亦应暂缓纠参。"率军克复杭州的左宗棠针锋相对,立马上奏说:"至云杭城全数出窜,未闻纠参,尤不可解。金陵早已合围,而杭余并未能合围也。金陵报杀贼净尽,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也。臣欲纠参,亦乌得而纠参之乎?!""臣屡以为言,而曾国藩漠然不复介意......因意见之蔽,遂发为欺侮之词,似有不可。"清廷从曾、左的奏折中,看到湘军二位主帅的矛盾,内心深处是高兴的。但"贼氛"仍炽,还得靠曾国藩、左宗棠效命疆场。于是,谕旨云:"朝廷于有功诸臣,不欲苛求细故。左宗棠于幼逆入浙据实以告,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,均属正办。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,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,深堪嘉尚。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,该督宜加勉励为一代名臣,以副期望。"谕旨虽没有过多地苛责曾国藩,却用了谕旨中从没用过的评语,称左宗棠"为一代名臣"。是年九月,席宝田所率精毅营(湘军的另一支系)在江西石城擒获幼天王洪天贵福和干王洪天玕等,从事实上证明了左胜曾败,置曾国藩于尴尬难堪的境地。"失和"自此始,直到曾国藩去世,两人之间再没任何音讯往来。曾国藩是一个严于律己,宽以待人的"一代大儒",对左宗棠"罪我为欺",一直耿耿于怀,即使挚友相劝,也于事无补。王闿运在曾、左失和七年后的同治十年九月十日的"日记"载:"夜过涤丈(曾国藩),谈家务及修好左季丈(左宗棠)事。涤有恨于季,重视季也。季名望远不及涤,惟当优容之。故余为季言甚力,正所以为涤也。"



    曾、左失和的责任如何界定,恐怕要从"公谊"、"私情"两个层面上去分析。据薛福成《庸庵笔记》:清同治六年,左宗棠受任陕甘总督,由八闽道经湖北,与时任湖北巡抚的曾国荃谈与曾国藩绝交之故,谓曾国藩过在七八,亦自认己过二三。同治十一年四月十四日,给其长子左孝威信中说:"曾侯(国藩)之丧,吾甚悲之。""吾与侯所争者国事兵略,非争权竞势比,同时纤儒妄生揣拟之词,何直一哂耶?"站在"公谊"的角度,左宗棠失和于曾国藩,表面上看是无可非议的,左氏的自我"总结"是恰切的。曾、左都是晚清时代公忠体国之臣,都是死心塌地效命于清朝廷的,太平军的存在是清廷的心腹大患,对于太平天国幼天王在天京陷落后的生死,于清廷至关重要。在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,左宗棠及时将侦知到的情报上奏朝廷,何罪之有?曾国藩的奏折先是因偏听偏信而"谎报"军情,后则迁怒于左宗棠,公理在哪一方显而易见。薛福成在《庸庵笔记》中云:"左公不感私恩,专尚公议。"后面一句"疑其卓卓能自树立,而群相推重焉",则是站在曾国藩的立场上说话了。从"私情"的角度上看,左宗棠的作法是不可取的,说重一点,不道德,甚至是某种阴暗心理的暴露(在下面会有分析)。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帮办公务,受官文、樊燮构陷。危厄之际,曾国藩奏请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赞襄军机,两年之内诏授浙江巡抚,可谓飞黄腾达了。在军事上仍受曾国藩节制,当得知幼天王在逃后,理应事先向曾国藩通报,商量如何上奏朝廷,是由左宗棠单奏,还是与曾国藩合奏,让曾国藩有思想准备,这样于"私情",于"公谊"都是站得住脚的。左宗棠在不与曾国藩通气的情况下单独抢先奏报朝廷,难免受世人讥讽和指责其"忘恩负义"。



    持曾、左失和为 "假象"说的代表人物是左宗棠的两位曾孙。一位是左景清先生,他在台北《湖南文献》(1982年第十卷第二期)上发表了《曾左失和内幕谈》。通篇没谈什么"内幕",只是谈了曾、左失和的性质,认为"两公的失和绝不是一般性的失和,而是政治性的失和",在"失和"的表象上涂上了一层政治色彩,即为了湘军的生死存亡。当湘军攻下金陵后,同时给清廷带来了严重不安。清廷满族统治者既要利用汉人的力量,又害怕汉人篡权谋反。为了打消清廷的顾虑,于是左景清先生"大胆假设"出"由先曾祖一封奏折,开启了湘军将领不和的先端,进而将军权交与了淮军的李鸿章,对清廷作了个明白的表示。果然,清廷对湘军的疑惧减少了,终清之世,对湘军恩遇有加。"并从曾、左两家后来的交亲,看"失和""是不真实的";从当时政治环境看"失和"是重要的,是一种保全之策,保全了湘军,保全了"曾公"。左景伊在所著《左宗棠传》(华夏出版社再版,1997)列专章《曾左失和内幕--'同时纤儒妄生揣拟之词,何足一哂耶'》。作者认为"'失和'有许多可疑的地方":曾国藩、左宗棠素以道德文章名重天下,向来"情意孚洽,彼此提携",为幼天王是否脱逃之事而互相攻讦,且"每次上奏,必同时将奏折底稿互相抄送",这是不合常理的。还有,金陵是曾国藩之弟曾国荃攻陷的,谎报军情一案曾国荃首当其冲,左宗棠为此与曾国藩"失和",但却一直与曾国荃友好,曾国藩去世以后,左宗棠对曾国藩的亲属关怀备至;胡林翼是曾、左的挚友,生前委托左宗棠保全曾国藩,又叮嘱曾国藩要绝对信任左宗棠。胡林翼的嘱托不是一件小事,而是关系到保全自身和湘军的大事。何以曾、左不遵胡林翼所托而互相攻讦,弄得天下皆知,岂不是既不利于自己,也有负于亡友吗?作者于是得出"只有一个答案:他们的'失和',只是一个假象,正是为了实现亡友的遗愿,也是保全自己的策略。"作者还说左宗棠在挽曾国藩的联语中,也流露了一些真情。左景伊先生是一位化工专家,怀着对先曾祖左文襄公的敬仰,经过长期的资料积累,写出了洋洋洒洒40多万字的《左宗棠传》,情义、孝道感动天下,如左宗棠九泉之下有知,一定会感到无限欣慰。左宗棠的嗣婿梁赐龙先生撰写了一部长篇历史小说《左宗棠》(新疆人民出版社,2002.1),也说左宗棠"原本只想寻件小事与曾国藩闹点纠纷以解除朝廷的顾忌,借此为曾国藩摆脱困境助一臂之力,这也是胡林翼和他最后一面时的嘱托。却不料曾国藩悟不出其中奥妙,动了真气。他想这样也好,正人君子,装假最难。索性弄成不和,可使朝廷放心。"上述完全是左景伊《左宗棠传》的"小说"写法。说曾、左失和是一种假象,这只能是左宗棠裔孙的一家之言,一种良好的愿望,是为亲者讳、为尊者讳的别样一种解释。文中所谈的疑点或者说是理由,都是难以为据的。

    曾国藩、左宗棠的道德文章的确名重天下,而人无完人,德无全德。左宗棠才气纵横,清介刚毅,廉正不阿,正如林则徐所称赞的乃非常之才。但气度狭窄,不能容人,也不能容于人,往往意气用事,不少和左为总角之交、患难之交的朋友都弄得凶终隙末。他自视甚高,持才傲物,对名满天下、又直接提携他的曾国藩也是瞧不起的。在金陵攻陷前夕,左宗棠致信骆秉章,谓"涤相(曾国藩)于兵机每苦钝滞,而筹饷亦非所长,近日议论多有不合。祇以大局为重,不能不勉为将顺,然以难矣。"这可以说是左失和于曾的思想基础。当得知金陵陷落后幼天王已经脱逃,避开曾国藩而直奏朝廷,完全是左宗棠的行事风格。如果是曾、左事前已经策划好的"双簧戏",而曾、左都是清廷的"忠臣赤子",他们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共同去干"欺君"之事吗?又如果说是左为了保护曾而借小事和曾闹纠纷给朝廷看,因曾悟不到其中的奥密,以致使纠纷愈来愈严重。这样失和的责任就属于曾了。左宗棠借的是"小事",对曾氏不是"小事",对朝廷更不是"小事",幼天王逃离于朝廷是天大的事。另外,笔者还有一种推测,很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金陵陷落,曾国藩兄弟抢了"天下第一功",李鸿章乖巧,事前就避而远之。左宗棠如何想?恐怕不会很服气,一旦得知幼天王脱逃的消息后立即上奏朝廷,给曾氏兄弟当头棒喝,不排斥左宗棠有这种想法。到了晚年,他为章寿麟序《铜官感旧图》(铜官为曾国藩投湘江之处,被章寿麟救起)云:"公(曾国藩)不死于铜官,幸也。即死于铜官,而谓荡平东南,诛巢馘让,遂无望于继起者乎?殆不然矣。"可见左宗棠对曾氏兄弟攻陷"天京"是不以然的。从上所言,左宗棠的奏报在"公谊"和"私恩"完全可以两全的情况下,为什么只重"公谊"而违"私恩"?且一直标榜自己与曾国藩之争是国事兵略之争。即使在曾国藩死后,在挽曾的联语中仍然坚持自己是完全正确的。联语云:

        谋国之忠,知人之明,自愧不如元辅;
        同心若金,攻错若石,相期无负平生。

左宗棠在家信中说:"'知人之明,谋国之忠'两语亦久见章奏,非始毁今誉。"左的章奏曾国藩是知道的,但并不领情,反而怀疑其动机。在致郭嵩焘信中说:"左帅表刘寿卿(刘松山字寿卿),谬及鄙人,论者谓其伸秦师(指左所统帅的军队)而抑淮勇,究不知其意云何也。"左宗棠与李鸿章会师"剿捻",捻平之后,以所部刘松山功高,上疏请表扬曾国藩之赏拔刘松山。疏云:"臣尝私论曾国藩素称知人,晚得刘松山,尤征卓识。......即此次巨股荡平,平心而言,何尝非刘松山之力。臣以此服曾国藩知人之明,谋国之忠,实非臣所能及。合应仰恳天恩,将曾国藩之能任刘松山,其心重于以人事君,其效归于大裨时局,详明宣示,以为疆臣有用人之责者劝。"于左氏奏章,当时有人认为其动机不纯。因为"平捻"之役,左宗棠统湘军,李鸿章统淮军,战事结束后,论功推淮军居首。左氏自矜其功,忌恨李鸿章,"不以淮军歼贼为然,多方搜剔",故借扬曾以扬刘松山,扬刘松山也就是扬自己。李鸿章为曾国藩门生,"举曾立言,俾使关口夺气",李鸿章不能说什么。对"知人之明,谋国之忠,自愧不如元辅",左宗棠的玄孙左焕奎说"此乃自谦之词,含有活人对死人礼让三分之意,是一种政治艺术,目的是团结活人。"不知左文襄公是否会说:知我者,玄孙焕奎也。下联"同心若金"中的"同心",笔者理解不是指两人心心相印,而是指两人都有忠于朝廷之心,因此才"攻错若石","相期无负平生"。

    左宗棠和曾国荃友善,相互提携,甚至相互包庇,亦或两人意气相投,都是率性葆贞的"霸才",亦或是官场周旋。左与曾国藩"失和",与曾国藩的得意门生李鸿章分庭抗礼,左的部属多是曾国藩培养起来的,这样势必"迫使"左宗棠要拉拢曾国荃,曾国荃在官场上要倚重左宗棠。至于曾国藩去世后,左宗棠对曾氏子女的厚爱,保奏曾国藩长子曾纪泽,优抚次子曾纪鸿,荐举其婿聂缉槼,都是不争的事实。在荐举聂缉槼佐上海制造局事,致信上海制造局督办李兴锐(亦为湘军将领)"......而阁下有以处仲芳(聂缉槼字仲芳),亦有以对文正(曾国藩)矣。弟与文正论交最早,彼此推诚相与,天下所共知。晚岁凶终隙末,亦天下所共见。然文正逝后,待文正之子,若弟及其亲友,无异文正之生存也。"左宗棠的言行都在说明他是讲私情公谊的,既重私情,更重"公谊"。左宗棠、曾国藩一代君子,他们都只将芥蒂停留在本人一代上,不愿意对下一代有影响。曾国藩生前,虽然恨左宗棠以怨报德,但却谆谆告诫儿辈,不要对左公"着不得丝毫意见。切记切记。"曾国藩去世后,左宗棠也格外关照曾氏子孙。

    曾国藩、左宗棠都是卓具才识之人,他们不可能自造"失和"的假象去蒙蔽朝野上下,以保全湘军,保全自己。清朝廷的皇太后、皇帝虽然糊涂,但对曾、左的言行是时时警惕,一点也不糊涂的。仅仅靠"失和"也是无法消除清廷对湘军的疑惧。具有战略眼光的胡林翼生前也不会嘱托他们这样互为保全,曾、左也不会采取"失和"的方式去实现胡林翼的遗愿。金陵攻破后,曾国藩既高兴,又悚惧不安。高兴的是,十年之功,终于攻陷天京。天京陷落后,曾国藩是汉人,功高震主,清庭满人统治者是绝不会放过他的。要保全自己,"善其末路",必须裁撤湘军、卸篆兵权,让视汉族为其心必异的满洲权贵放心,避免陷入"狡兔死,走狗烹"的悲惨结局。

    综而述之,曾、左失和是历史的真实,不是历史的假象。

    "失和"是否是"假象",左氏裔孙的看法也不尽一致。在左景清、左景伊兄弟"高论"之后,他们的堂侄左焕奎也写了一本《左宗棠略传》(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,1996),也有专门一章《国事兵略,曾左之争》,明显不赞成两位堂叔的观点,而是完全同意左文襄公所说"国事兵略"之争。在对曾、左的评价上,他认为"全面评价历史人物,在曾、左齐名的前提下,应是曾不如左,左高于曾。因为从外事斗争、经济建设、人才培养和诗文著述这四个方面来比较,曾国藩除著述较多(有识之士,仅以大儒视之)外,其他三方面的文治武功,对国家的贡献皆不及左宗棠。"对左焕奎先生的看法,笔者极不以为然。倒是这种"不避嫌"的勇气很是可贵,可不免落入无限拔高先祖业绩的"荣祖"窠臼。全面评价历史人物,务必不能离开特定的历史环境和历史条件,不要凭感情的去臧否和月旦历史人物。这个问题非本文所要探讨,不再赘述。


 
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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